高考結束，當同齡人還在享受悠長假期時，剛滿18歲的張朗已經熟練地在化妝間坐下，等待著將自己“變身”為開封萬歲山武俠城里的一名NPC(非玩家角色)。對他而言，這份下午才開工的“兼職”遠比枯燥的復習更有趣。
張朗不是個例。一場由年輕人奔赴的新就業浪潮，正席卷全國各大景區與主題公園。他們涌向這里，穿上古裝或奇幻的服飾，成為游客旅途中負責制造驚喜、提供情緒價值的NPC。從時薪百元的大學生，到把NPC當作主業跳板的演職人員，一個全新的職業生態正在形成。
當下，不少景區不惜花重金，聘請高顏值NPC。南開大學旅游與服務學院副教授于海波觀察到，景區NPC的發展，從載歌載舞的演藝階段，進入到主打顏值經濟、特色互動的明星效應階段，這對于一些自然和人文資源稟賦不高的景區和娛樂設施更新成本高昂的主題公園，起到了產品和體驗煥新的作用。
這份看似光鮮的工作，究竟是輕松有趣的“神仙職業”，還是被流量和KPI裹挾的“美麗陷阱”？當一個又一個NPC憑借顏值和互動火遍全網，這股風潮又將把文旅行業帶向何方？
“為愛發電”
“就NPC這個行業來講，我已經算是大齡了。”生于1999年的王熠南，在橫店從事NPC工作時感嘆，他身邊不乏“05后”甚至2009年出生的同事。
低齡化，是當前NPC從業者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在各大景區，像張朗一樣的高中生、剛上大學的年輕人，占了NPC演員的一大半。對他們而言，選擇這份工作最初的動機單純而直接。首要的是工作模式的吸引力。對于還在上學的張朗來說，這份下午五點才上班的工作，完美避開了早起的痛苦。許多女孩則被專業且富有創意的妝造所吸引，抱著“誰不想每天都好看一點”的心態加入了這個行業 。
相較于其他工作，最吸引年輕人的，是這份工作本身充滿了“樂趣”。很多年輕人在景區旅游后，被轉化為NPC。王熠南的主業是拍攝短劇，NPC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份有趣的副業。他直言，做NPC沒有拍戲那么辛苦，還能在景區或游樂園里玩，可以去不同的城市，近乎一種“為愛發電”。這種將工作與娛樂相結合的模式，恰好迎合了當下年輕人“寓工作于樂”的價值觀。對于性格外向的人來說，與游客的互動本身就是一種享受，能讓他們迅速適應并樂在其中 。
然而，在“樂趣”和“顏值”之外，更深層的驅動力在于流量時代的生存法則。王熠南毫不諱言，做NPC能夠幫助自己在抖音、小紅書等平臺“漲粉”，對他而言，無論是拍短劇還是接其他工作，這點都至關重要。在當下發展迅猛的短視頻行業，線上流量直接決定了商業價值和工作機會。
這背后，也隱現出一條日漸清晰的產業鏈。張朗透露，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甚至與萬歲山景區簽訂了合作協議。他高考后填報的第一志愿學校就是這所學校，聽說這里的學生可以直接被輸送到景區工作，為這個龐大的“夢工廠”源源不斷地注入年輕血液。
歡樂谷集團相關負責人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優質的NPC能起到增量的作用，提升游客重游率。內部調研顯示，參與NPC互動的游客日均停留時間延長2.3小時；重游游客中因“想體驗新NPC劇情”再次到訪的比例達68%。這些數據表明，NPC互動已成為提升游客黏性、延長消費時長、吸引年輕客群的關鍵抓手。
今年5月，河南洛陽重渡溝景區月薪3萬元招帥哥NPC，引發網友關注。該景區發布的招聘通告顯示，“月薪三萬尋找當代潘安”，招聘要求為18—28歲，陽光帥氣大男孩，體力好、顏值高、會拍照以及具備“社牛天花板”等社交屬性。在媒體公開報道中，景區表示，該招聘無學歷要求，日常工作主要是跟游客拍照互動。目前已經收到很多簡歷，不僅有素人帥哥投遞，也有不少網紅悄悄參與報名。
“月薪三萬”在不少業內人士看來，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營銷事件，用以吸引眼球。在現實中，NPC的薪酬遠沒有那么夸張。王熠南坦言，做NPC沒有拍短劇賺錢，今年他在橫店的霸總片場，靠“壁咚”橋段“出圈”，最多時一天與300多位游客互動，然而薪酬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王熠南在兩年前進入這個行業，當時干這行的人并不多，但他發現，現在身邊從事NPC工作的年輕人，多了不少在校大學生。這些學生大多顏值在線，擁有才藝，能夠吸引游客的目光。
另一位NPC透露，他一下午的薪酬是150元，而最低檔只有100元。但這份職業也提供了另一條變現路徑——直播。以萬歲山武俠城為例，允許演員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進行直播，所有打賞收入歸個人所有，這為收入不高的年輕人提供了重要補充 。
當下，越來越多年輕人對NPC這份工作有了更高的期待。
從牽手到“壁咚”
幾年前，西安大唐不夜城的“不倒翁小姐姐”馮佳晨憑借一個“把手給我”的嬌羞互動視頻火遍全網。當時，她只牽小姐姐的手，對伸手的男士則以扇掩面，這種帶著古典韻味和明確邊界感的互動，為游客提供了一種新奇而美好的情緒價值。
這條視頻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收獲1700萬播放量，70多萬點贊。視頻發出兩三天后，不倒翁表演的觀眾數量暴增，大唐不夜城的日均人流量增加了十多萬。在當時，這已是各大景區中沉浸式體驗的天花板。
如今，NPC江湖“內卷”起來了。當年的“不倒翁小姐姐”或許未曾想到，如今的互動早已從含蓄的同性牽手，升級到了令人心跳加速的“壁咚”甚至“床咚”。
“現在大家要得更多，你需要給夠情緒價值，而且必須是從早到晚的情緒價值。”王熠南對此深有體會。他所在的橫店景區，為他這個“霸總”角色設置了一個名為“壁咚墻”的互動點，剩下的全靠他自己發揮。他需要根據自己的演藝經驗，設計出能讓游客滿意的臺詞和動作。當游客與他互動，他會用“安全距離”與游客進行“壁咚”。
雖然年紀比較小，但張朗比較有分寸。他在與游客的互動過程中，也會遇到女性游客提出較為親密的互動要求，比如擁抱等。但張朗一般都會拒絕，維持在“純綠色”互動。但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尺度較大”的互動照片和視頻更加風靡，瀏覽量和點贊量更高。不少游客會通過這些內容搜尋相關NPC的社交媒體賬號，成為引流的一種“潛規則”。
如果無法滿足游客的情緒價值，還有可能接到投訴。王熠南回憶，他曾經接到過一次客訴，當時游客是互動的最后一位，投訴他笑得太敷衍。“那天其實已經挺晚了，可能笑了一天看起來有些疲憊，并非敷衍。”剛大學畢業的NPC梁立也提到，景區中的NPC接到客訴后，會很容易被“處理掉”，馬上有新人頂替上。很多NPC為了吸引游客，還會主動要求拉長工作時間，不愿意下班。
這股風潮背后，業內人士稱之為“顏值經濟”的崛起。當景區意識到高顏值NPC能直接帶動客流時，一場圍繞顏值的“軍備競賽”便已打響。上述洛陽景區開出“月薪三萬”招聘“當代潘安”，明確表示“無學歷要求，只要長得帥”；臨沂天上王城景區則要求應聘者是擁有“太平洋寬肩”和明顯肌肉線條的“行走荷爾蒙”。
為了維持“霸總”的形象，王熠南一天只吃一頓飯，因為“不能讓游客在景區看大胖小子，你總得對人家的人民幣負責”。他還透露，在橫店，有沒有肌肉，一天薪酬能差200塊錢 。
高強度的情緒勞動，伴隨的是無處不在的壓力與嚴苛的考核。一位曾在大型景區做NPC的大學生演員王甜甜回憶，僅僅因為巡游車上的微笑被領隊認為“皮笑肉不笑”，就會被拍照發到工作群里點名，被質問“是不是對工作熱情沒有那么多了”，甚至被約談。她還回憶，冬天穿的保暖褲顏色不對，哪怕被裙子完全遮住，只要被蹲在地上的領隊發現，也會被警告甚至罰款 。
王甜甜回憶，當時頭上的冠飾全是用鐵絲和金屬固定，“稍微一低頭就有種想要往地上倒的感覺”，一天下來需要二三十個發卡才能固定住，卸妝后頭皮生疼。更隱蔽的風險，則來自不規范的第三方外包公司。她曾因嚴重的結膜炎無法上妝，而簽約的外包公司卻拒絕了導演已經批準的病假，最終在王甜甜以離職相逼后，才勉強得到一天休息時間。面對不合理的管理和隨意的薪酬克扣，她最終選擇離開。
巨大的流量帶來收益，也帶來了失控的風險。今年7月，萬歲山網紅NPC“藍狐貍”因被曝出婚內出軌“榜一大姐”而形象崩塌，最終被景區辭退。這一事件為所有試圖依靠NPC收割流量的景區敲響了警鐘。
于海波提到，不少景區的頭部NPC已經具有了明星屬性。但公眾對NPC的喜愛和支持，是建立在積極、健康、樂活人設之上的，“景區經營者要強化管理，NPC從業者則要進行道德自律”。
流量密碼能維持多久
在流量喧囂與行業“內卷”中，景區NPC通往“長紅”的路徑，是一條關于時間、耐心與沉淀的路。“我不是一朝一夕紅起來的，而是十年磨一劍。”天津歡樂谷的NPC演員楊樂天這樣評價自己扮演了近十年的“公公”角色 。
2012年，剛大學畢業的楊樂天進入武漢歡樂谷，成為一名普通的檢票員。由于他愛說愛笑，性格外向，很快被領導發掘，從一線服務崗調入藝術團，擔任節目主持人 。2015年，一個“公公”的劇本出現在他眼前，領導希望他能夠發揮自己的特長扮演有意思的角色。
起初，作為一個“堂堂七尺男兒”，楊樂天對扮演一個略帶“諂媚”的“公公”角色是抗拒的，他不知道怎么走路，怎么用眼神，完全是門外漢。沒有老師，他就自己摸索。他反復觀看電影和電視劇，揣摩角色的神態與步態 。
一年后，他學會了“公公”該怎么走路；兩年后，他掌握了如何用眼神與游客互動；第三年，隨著抖音等平臺的興起，他扮演的“公公”開始在網上有了小范圍的討論度。近十年來，這個角色都伴隨著他。從武漢到南昌，再到天津，每年的驚奇潮玩節， “公公”都會準時“上線”。“公公”的服裝、道具、妝容每年都在進行升級和迭代。他透露，今年會是一個“霸氣人設”。
上述歡樂谷集團相關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顏值與情緒價值是NPC互動的基礎吸引力，但文化內涵才是提升持久吸引力的核心。此外，情緒價值并非僅等同于顏值，并非顏值NPC互動才能帶來情緒價值，而是包含文化共鳴、個性化互動等多維度體驗。像“公公”這樣的角色擁有“有趣靈魂”，也會走紅。
開封萬歲山武俠城的“王婆”趙梅，也是一位“老兵”。她在景區說媒多年，最終在2024年春天迎來現象級的爆火。“王婆”的成功，關鍵在于她獨特的互動形式。與景區內其他有著固定劇本的演出不同，“王婆說媒”的核心是“現掛”——一種類似相聲的即興表演，根據現場游客的反應和情況，創造出獨一無二的笑料和節目效果 。這種充滿了不確定性的互動，恰好引爆了社交媒體的傳播。
上述歡樂谷負責人坦言，真正走紅的NPC往往能精準捕捉社會情緒(如壓力釋放、文化認同等)，通過顏值呈現與情懷互動引發情感共鳴，這在某種程度上提醒運營方需警惕脫離游客需求的“自嗨式表演”。
中國主題公園研究院院長林煥杰指出，相較于迪士尼和環球影城等樂園，中國景區以及主題公園的NPC發展目前還處于初級階段，目前參與互動的大部分是年輕人，年齡稍大的游客缺少這樣的互動意愿。因此，景區的NPC互動應當讓演員更加熱情，此外在內容方面要有與不同年齡層游客互動的設計。
真正的“流量密碼”是什么？或許從來不是某個漂亮的臉蛋或是一次心跳的互動，而是能夠觸動人心、值得回味的文化體驗。例如，天津歡樂谷的驚奇潮玩節，結合天津“相聲之都”“歷史名城”的內涵，融入幽默元素和本地歷史符號。
林煥杰指出，一個能夠穿越流量周期、為景區帶來持續生命力的NPC，絕非橫空出世。它需要演員自身的長期沉淀，更需要景區管理者超越短期利益，愿意為內容創新和品牌建設進行持續投入的遠見與決心。
(張朗、梁立、王甜甜為化名)
（責任編輯：梁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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