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黃土高原上最古老的美食，油糕當之無愧。油糕吃了多少年？由黍子的栽培史可約略窺探。黍子和糜子是同卵雙胞胎，幾千年來一直混稱。有的地方將二者統稱為黍子，再分為有糯性和無糯性兩種；有的地方將二者統稱為糜子，根據糯性分為硬糜子和軟糜子。考古發現，有距今大約一萬年前的糜子。由此可知，黍子的栽培史至少也有好幾千年了。這從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里也可以得到佐證，除過人們熟知的“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外，《詩經》里還有《黍苗》《黍離》等篇。現在有人考證，說油糕起源于唐朝，主要依據是唐朝才有了食用植物油。但我感覺有點迂腐，老祖宗們吃了幾千年黍子，先秦時已用黍釀酒，不至于笨到唐朝才做出油糕來吧？豬油羊油等同樣可以炸油糕，我小時候就吃過。
黍子去皮后叫黃米，又叫軟米，磨成面就是糕面。把糕面溫水拌成碎粉粉小塊狀，架起籠，開大火，撒上一層，蒸一陣；再撒一層，再蒸一陣。及至全部蒸熟，揭鍋，提起籠布把糕摔在案板上，趁熱趕緊搋，叫搋糕。搋糕至關重要，一要趁熱，二要舍力，冷了就搋不開，搋不到，做出的油糕就筋道不足。所以看吧，女人們搋糕，兩手飛快，如火中取栗，又如在進行一場拳擊。實在燙得不行，手指到涼水碗里蘸一下，接著繼續搋。搋好以后，均勻攤開，抹上棗泥，卷起。卷起不是隨隨便便的卷起，有各種講究。從兩邊向當中卷回來，做出的油糕是兩朵花；大卷里面裹上兩個小卷，油糕上便是四朵花。如果卷得認真仔細，油糕炸出來，深紅色的棗泥如同彩線，在油糕上繪出回文織錦般的圖案，嘆為觀止。這些年人們匆匆忙忙，沒有閑情弄這些了，雖然經常吃油糕，多數是卷鋪蓋一般卷起來，連兩朵花也很少看見。
炸油糕以胡麻油最好，黃芥油也行，其余花生、玉米、葵花或者色拉油做出來的就不地道。
人們喜歡油糕，不單因為好吃，還因為其名字好。糕者——“高”也，人往高處走，步步登高，富貴吉慶。所以逢年過節要吃油糕，紅白事上要吃油糕，待客慶賀，首先想到的還是吃油糕。陜北民歌里經常唱油糕，“熱騰騰的油糕擺上桌，快把咱親人迎進來”，二人臺小戲有《壓糕面》《捏軟糕》。縱然生活過得清湯寡水，萬分艱難，油糕也得吃，以求往后的日子能“高”起來，放棄油糕幾乎等于放棄了理想信念，萬萬不可。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產隊為提高糧食產量，油料作物越種越少，雖然有一點兒黃米，但沒有油，油糕眼看要吃不成了。有那心靈手巧的媳婦，就發明了“燙糕”。熱鍋底上涂上油，把素糕放進去翻燙一回，有些像烙餅子。素糕粘性大，不吸油，在鍋底上淺淺沾一沾，看上去就油汪汪，吃起來也油汪汪。如果奢侈，再加一點糖，這燙糕就好得沒法說，用社員們的話形容，可以招待毛主席了。
艱難歲月里，油糕不但帶給人們幸福快樂，甚至還能療傷治病。1975年夏天，我為我們四小隊抽水澆地。抽水是生產隊里最舒服的營生，開了機器看著就行。小水庫里碧波粼粼，四周圍幾十株大楊樹，喜鵲在上面做了七八個窩。坐在清涼的樹蔭下，如果有一本書再好不過。但我沒有書，也不敢散漫了心思。水泵電機是隊里最值錢的家當，隊長經常念叨說，可得小心啊，可不能壞了啊，壞了花錢不說，還誤澆地啊！我生怕電機燒壞，經常起來聽聲音，摸溫度。一次快晌午時候，我又用左手去摸電機溫度，一不小心食指滑到電機風罩里，葉片一掃，手指鉆心疼。我猛跳起來，舉手一看，食指指甲沒有了，指尖朝掌心彎成九十度，如同在向手掌心叩頭訴苦。我用力彈彈，手指頭不會動彈，估計是骨折了。咬牙堅持一會，實在疼得挺不下去，我決定到醫院包扎一下。我停了機器，舉著左手往村里跑。半路遇上隊長，他一看我的手，著急地說，啊呀，成了個這，疼了吧？這該怎辦？山上還立等澆水哩！念叨間，他猛然想起什么，一拍手說，對了，今天大隊請水泥廠的電工修電機，吃油糕，咱們趕緊去吃油糕吧。
到了大隊部，大隊保管正在炸油糕，隊長說我抽水把指頭弄傷了，山上還等著澆地，得吃幾個油糕。保管也不考究油糕和指頭以及澆地有何關系，很大度地指了指油糕盆。隊長趕緊取來碗筷，先給我夾了兩個，然后他也吃起來。
我的手指轟轟地疼著，但還是抵不住油糕的誘惑，平時使筷子的左手不能用，就直接用右手捏了油糕來吃。油糕止不住手指疼，手指疼大大影響了吃油糕。如果平時，估計得吃八個，但那天只吃了四個。我和隊長說一聲抽水去，匆匆跑到附近醫院，包住指頭，回到水庫繼續抽水。前后不到一小時，沒誤多少事。
歷史前進，世事變遷，上世紀吃油糕是一件隆重的事，而今已為家常便飯。然不管如何，油糕想來會一直吃下去，人們期盼日子能一天比一天高，糕里面卷包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期盼。
（責任編輯：梁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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