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學東坡移居八首》詩曰“論人雖甚愧,詩亦豈不如”,自信其詩不遜于蘇軾,今人著眼于組詩的比較,謂其“詩藝已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格調近似蘇而成就有超越”。郝經亦云“上薄風、雅,中規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蘇、黃氏”,可知元氏所言并非即興而發,而是深思熟慮的產物,著眼于整體詩作的考量,且與當時時代背景、詩學思潮息息相關,代表了當時詩壇的觀點。現從以下三方面還原這位金元之際文壇領袖的心理空間。
詩學理念的自信
自南宋張戒等對以蘇、黃為代表的宋詩屢屢發難,“舍宋宗唐”的詩學取向在南北詩壇漸成氣候。元好問繼承杜甫“別裁偽體親風雅”的理念,順應時代趨勢作《論詩三十首》——“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無復見前賢。縱橫正有凌云筆,俯仰隨人亦可憐”……
基于對詩體本質功能的把握,元好問在《楊叔能〈小亨集〉引》中提出詩學唐人、以誠為本的主張:“唐人之詩,其知本乎!何溫柔敦厚、藹然仁義之言之多也……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幸矣學者之得唐人為指歸也。”由此也能看出,他對“舍宋宗唐”的詩學理念十分自信,自謂“學時文五七年之后,頗有所省,進而學古詩,一言半辭,傳在人口,遂以為專門之業,今四十年矣。見之之多,積之之久,揮毫落筆,自鑄偉詞,以驚動海內則未能。至于量體裁,審音節,權利病,證真贗,考古今詩人之變,有戇直而無姑息,雖古人復生,未敢多讓”,這份理念自信是其平視蘇詩之底氣。
詩作取向成就的自信
詩作取向成就的自信也是元好問有底氣平視蘇詩的原因。他早年作《石嶺關書所見》,學杜造詣初露崢嶸,趙秉文評“以為少陵以來無此作”,晚年更是獲得“詩到夔州老更工,只今人仰少陵翁”之譽。尤其那些根據杜甫詩史理路寫成的喪亂詩,代表了其詩的最高成就,被譽為“杜林嫡派”。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彼時國家處于危在旦夕的關鍵時刻,元好問深感亡國末日即將來臨,遂作《岐陽三首》,拉開喪亂詩序幕。隨后的《雨后丹鳳門登眺》《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俳體雪香亭雜詠十五首》《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淮右》《癸巳除夜》《甲午除夜》等諸作,關聯汴京圍城、哀宗出奔、兩宮北遷、汴京淪陷、蔡州城破等時事,使得一幕幕詩史畫卷徐徐展開。
題材聚焦重大時事,命題注重時、地、人等紀事要素,效法杜甫以詩為史,這些特點都表明了元好問的價值取向。七律多用組詩體式,既緊密聯系又各有側重,“不求工而自工”,詩藝爐火純青。深沉悲涼的感情基調、百轉千回的表達方式、蒼涼壯闊的意境及字字千鈞的筆力,與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完美契合。“這種深思熟慮的表達,被認真地反復提煉,就顯得越發渾重淳厚。在渾重淳厚這一點上,他也許堪為杜甫以后的第一人。”吉川幸次郎在著作《中國詩史》中如是寫道。
清代學者趙翼更是在《甌北詩話》中給予高度評價:“七言律則更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聯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后猶使人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宜感人。”元好問以“豪健英杰之氣”“發為慷慨悲歌”,構成“遺山體”的主要特色:“遺山詩佳者極多,大要筆力蒼勁,聲情激越。至故國故都之作,尤沉郁蒼涼,令讀者聲淚俱下。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之類,于極工煉之中,別有肝腸迸裂之痛,此作者所獨絕也。”吳汝綸亦云:“遺山沉痛激烈,神似杜公,千載以來不可再得者。讀之最能增長筆力,是少陵嫡派也。”
唐、宋以來對后世影響最大的詩人是杜甫,韓愈、白居易、李商隱及蘇軾、黃庭堅、陸游等學杜大家輩出。詩學杜甫,側重于詩史,以及“事關家國,尤宜感人”的重大題材和“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詩作成就,正是元好問敢于平視蘇詩的主要原因所在。
詩兼蘇、黃之類比的自信
元好問曾說,金代“百年以來,詩人多學坡、谷”,在此潮流的推動下,他本人更是將蘇、黃視為偶像:“袖中新句知多少,坡谷前頭敢到無?”不同于“南宋四靈”棄宋宗唐,元好問是兼學蘇、黃,在詩詠情性的基礎上揚長避短。如《南冠行》“生不愿朝入省暮入臺,愿與竹林嵇阮同舉杯。郎食猩猩唇,妾食鯉魚尾,不如孟光案頭一盂水。黃河之水天上流,何物可煮人間愁。撐霆裂月不稱意,更與倒翻鸚鵡洲。安得酒船三萬斛,與君轟醉太湖秋”,裹挾洶涌澎湃的感情,采用“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表達方式,使得詩情與才學相得益彰,避免了刻意爭奇斗勝“從肝肺中流出不足也”之弊。
何道生《忻州牧汪君》“一代典章誰信史,中州壇坫此雄師。浣花心事坡翁筆,不及成都有舊祠”、徐繼畬《讀元遺山詩二首》“平生學杜皮兼骨,偶效蘇黃亦示奇。禾黍故宮歌代哭,淚痕多似少陵詩”,點明元好問詩學杜、蘇的本末體用之別。劉祁《歸潛志》載:“夫詩者,本發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予觀后世詩人之詩,皆窮極辭藻,牽引學問……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王惲也在《西巖趙君文集序》中寫:“金自南渡后,詩學為盛,其格律精嚴,辭語清壯,度越前宋,直以唐人為指歸。逮壬辰北渡,斯文命脈不絕如線,賴元、李、杜、曹、麻、劉諸公為之主張,學者知所適從。”可知元氏平視蘇詩的時代氛圍、理路根由及踐行導向。(狄寶心)
(責任編輯:盧相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