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2011年秋天,我從市委宣傳部調到了市文化局工作。人們問我有何感想,我曰只有兩個字,一是窮,二是忙,加起來謂之窮忙。
在這樣一個窮忙的地方任職,自然就沒時間寫作了,所以過去的這一年半,我連一個文學上的字都沒寫過。我似乎還心安理得:非不想為,是不能為。
可是,今年過春節的時候,我的思想又被動搖了。
文學界的朋友們一再勸說我,當官有啥意思,出了石嶺關,誰還知道你是個誰?
是啊,我一想,就是。不用說出石嶺關了,就是在忻州這個地面上,像我這個年齡,過不了幾年,終點站就到了。下了車,出了站,進入人海茫茫的另一個世界,提著行李,孤單寂寞,四顧茫然,誰還知道你是個誰?
我更加相信張石山老師對我的鼓勵了,文學至少可以讓我兩世為人!
賬,這樣一算,就讓我有點著急。
我一著急,就開始盤點我在各家雜志社里的“存貨”。一盤點,就讓我更加著急了——怎么原本厚實的積累,現在已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
作為一名真正的戰士,既不能退出戰場,更不能沒有了子彈。
我下定決心,又一次拿起筆來。
至于時間,節假日、星期天,總還是可以擠出一些來的。
大家知道,我過去的寫作大體上是以寫“我”為主,接下來,我想用一年多的時間寫我們那個“家族”。
我有幸出生在了那樣一個非常特別的家族,所以不止有好多東西可以寫,而且還可以寫得非常有意思。
那個村子并沒有什么特殊,和晉西北所有的農村別無二致,甚至條件更艱苦,環境更惡劣,只是那個村子里的人們價值觀念有點特別,他們歷來重視文化教育,自己再窮的日子都可以忍受,但孩子們無論如何得有個書念。
在貧窮落后的晉西北,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特有的文化生態現象。
那座山特殊,那群人特殊。先祖徐萬在那里創建了一個村落,然后這個家族就在那里開始繁衍。四百年來,他們一邊繁衍生命,一邊繁衍文化,讓生命和文化共生共長。一代一代,把這里繁衍成了“秀才村”、繁衍成了“文明村”、繁衍成了“革命村”,最后又繁衍出了個“徐衙門”。
時間流轉到21世紀,這個村落似乎已經完成了它固有的使命。四百年一個周期,也就差不多了。
四百年前,徐萬在這個山上辟土建村時,就建造了一所私塾。這個村子供人們繁衍生命,這所私塾供人們繁衍文化。而生命和文化一經結合,就會離開大山,就會背棄大山,走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離開這座大山的人們,可以永久地念想著這座大山,可是一經走開,鐵繩也拉不回去了,真有一種“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英雄氣概!
一代一代,都是這樣子往外走,仿佛來了便是為了離開。這座大山儼然成了徐氏族人住店或歇腳的地方。
人們大概很關心他們的去向。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們歷來認為村里低,城里高,所以他們都進城去了……
如今在五寨城里居住的人口比村里多,在忻州城里居住的人口比村里多,在北京城里居住的人口也比村里多……加起來一算,在各個級別城市里住著的人口就有幾百口,而村子里只留下了幾十口,僅僅是個零頭而已。
現在又有了一種趨向,似乎中國住膩了,該拍屁股走人了。于是,他們又踏上了異國他鄉的土地,只要住著稱心,就把證一道簽過去,先住他個三兩輩子再說。
有人可能覺得農民進城打工已經成了一種常態,別的地方也都這樣。我要告訴讀者的是,還真不是這樣。徐萬族人進了城,不是去當農民工,而是奔著白領去的。
我很羨慕徐氏家族的年輕一代,他們的理想竟是那樣的遠大。從文化層面的追求來看,大學本科被他們看成了小兒科,如果只念了個碩士前而沒念到博士后,似乎在他們眼里就沒有把書念成個致樣。出國留洋堪稱豪闊,所以現在就有十來戶定居到了美國、日本、英國、加拿大等國家。
外頭紅火了,村里自然就冷清了,這沒有辦法。
最主要的是,自從徐萬在那里立祖,那里就有了私塾,之后四百年都沒有拉斷,先叫私塾,后叫學堂,再后來改成了學校。
前幾年,辦得好端端的學校,說撤就讓上頭給撤了,于是乎,四百年的山村教育戛然而止。
父親說過,學校就是一個村子的魂靈。有魂靈在,才有氣息,才有活力。
現在魂靈已去,生命安可長在?
一個特別重視文化教育的村子,突然沒了學校,那真是魂飛魄散了。那就趕快走吧,還等甚哩?于是卷起鋪蓋,家長帶著學生,走了,全走了,風風火火地走了。他們也進城去了,但不是當白領去,而是追魂靈去了。
母親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我們陪她回村里看看。而每次看了,母親都會來一段傷感:唉唉,完了,真的完了,那還灰的,村上連個人也沒了,那還灰的像個村子?
母親說的對著哩,村子里沒人了,也就的確不像個村子了。這幾年,我們村子就是靠那些七老八十拄著拐棍靠著墻的老人們在那里支撐門面。
就像是將要離世的老人,子女們明知不頂事了,總還是要給打打針輸輸液盡一番孝心,前些年村子里的人,以前所未有的胸襟,開放引進了一批保德人民,大概有十來戶三十多口。村里人把院子免費讓給他們住,把耕地免費讓給他們種,把滿溝的樹木免費讓給他們砍……一切熱情盡在不言中,把他們留住了,這個村子才能像個村子。
又活像自己的兒女都遠走高飛指望不上了,不能養老送終了,著著急急從鄰居家那里過繼了一些兒女,既為了消除寂寞,也為了頂門立戶。
當然,保德來的這些人也是愿意頂這個門立這個戶的,他們住在這里覺得太舒坦了。這樣說吧,他們到了我們村,就像是我們村的人到了北京城,覺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鮮那么美好。他們逢人便說,這地方真是好哩,既通電話,又通電視,還通平車哩。你說失笑不?人家這地方的耕地,還是兩個牛一起拉哩!
(注:保德縣好大一部分山區的農民,因為坡陡路窄,自然條件更加惡劣,所有的生產和生活物資進進出出只能靠人背和驢馱。在這里,人和驢既充當了所有的生產工具,也充當了所有的運輸工具。有人可能要問,耕地為啥只用一頭牛來拉,而不用兩頭牛共同來拉,兩頭牛耕地不更有效率嗎?是的,他們也清楚這個道理,只是地特別的陡,兩個牛并排站著或拉著犁往前走,難免互相擠過來靠過去,這樣一擠或一靠,上面的牛就會把下面的牛給擠靠到深溝里。)
但,那只能是一種良好的愿望了。無論保德人多么熱愛這個村子,也無濟于事了。最近聽說,整村移民,輪到了我們村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搬,并且也有一種“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英雄氣概!
它,終于壽終正寢了!
五寨縣的村子大大小小真是不少,但像徐家村這樣為全縣人耳熟能詳的村子絕對是僅此一家。我能寫,也因為我自豪。
面對這個即將消逝的村落,我的感情是復雜的。現在我想借助于文字把它的一些故事講給大家聽,也算是一種感情的寄托吧。其實,也不完全是感情,好像更是一種責任,因為我也是徐萬族人中的一員。
我的這本書的書名暫時就叫《徐萬族人》了,像生下孩子以后先隨便起個乳名,以后慢慢想好了,再給他來一個官名,何況我這個孩子還在一邊懷孕一邊生產當中。山西作協的朋友說,就叫《徐萬村落四百年》吧,蠻好的。我也覺得蠻好的,但不著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細斟慢酌。
我已經做好了計劃,從時間順序上把這四百年有趣的人和事記下來,尤其是那些文化傳承上的人和事,一共可寫二十來篇,每篇大約是五至七千字,也可能有長一點的。我這里陸陸續續地往出寫,《黃河》那邊陸陸續續地往出發,以便及時接受廣大讀者的檢驗與評判。現蒸熱賣一回,或許來得更加真實自然,來得更加原生態。